欲界之神皋 塵區之仙域 ——歷代文人游記中的茅山
時間:2019-08-15 10:49:21 來源:先吳文化博物館
注:本文刊于《茅山道訊·上清論壇》
2019年第7期
茅山有“秦漢神仙府,梁唐宰相家”的美譽,古往今來,無數文人墨客慕名前來游賞。有賦詩者、有作文者,在茅山的文化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茲選取宋代以至民國文人游茅山后所作之游記二十篇,來看一下彼時的茅山在文人游客的眼中是怎樣的一個印象。
劉禹錫有言曰:“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在眾多的名山大川中,論海拔高度、山巖俊秀,茅山并不是特別出彩,何以得享盛譽呢?清代文史大家趙翼游覽過后,給出了自己的看法:“名山湛清華,惟在水與木。有水山不枯,有木山不禿。茲山乃兩無,但見春草綠。不知古仙人,胡為此棲宿。及觀曉云生,譎詭蕩心目?;蛉绻聼熭p,或如濃霧濁。其出也無罅,氣透毛孔肉。蓬蓬四飛揚,滃然滿巖谷。罡風吹不散,俄又聚成族。乃知茲山靈,地肺通天腹。所以三茅君,于焉吸清淑。”初至茅山,并無特別誘人之美景,甚至還略微有些失望,但次日于山中觀日出后,得見茅山景之美、氣之靈,大為贊嘆。在歷代文人的游記中,茅山不僅有仙,也有龍,還有大量的歷史文化遺跡,以下分而述之。
一、枕金陵之仙都:文人游記所關注之茅山勝境
1.茅山的龍。使茅山的龍揚名天下的,是宋真宗的《觀龍歌》,相傳他曾派人從茅山請龍至闕下觀賞。在游記中述及龍的,凡五篇,以周必大為最先。他引述了陳倩《茅山記》對積金峰天圣觀養龍的記載,彼時有“一二在盤中,以示游人”,但是周本人沒有看到。清代的鄭光祖則特地攜帶壺具到三茅峰請龍,給道士香錢兩百,攜回了二十余尾。據他的記述,茅山的龍是這樣的:“四足一尾,黑色滑膩,如蝦蟆,尾匾,立如鰻。腹及尾下色赤如朱,相聯屬。前兩足皆四爪,后兩足皆五爪。”明代的李維楨和清末民初的楊芃棫也分別記述了他們在大茅峰所見之龍,與鄭光祖所記無差。楊芃棫的朋友還不無惋惜地問他為何不取幾條作成標本以供博物之需呢!
2.第八洞天——華陽洞。道教有三十六洞天,茅山華陽洞天為第八,這也是來游山的文人墨客最為向往的景點。在所見之二十篇游記中,無一游者不涉華陽洞。深者行半里,如洪亮吉;近者僅丈余,如錢大昕;運氣再不好的,便是華陽洞積水,不可入;也有見華陽洞幽深黑暗一笑而去的,如趙翼;運氣最好的應是周必大,雖然往洞中“行二十步即有水”,但是遣隨從涉水行百余步之后,“得受箓人所投竹簡而回”,有了意料之外的收獲。據鄭光祖所記,康熙四十四年清圣祖南巡時,曾御書“第八洞天”四字賜茅山懸掛。在他看來,華陽洞最值得稱奇的地方,在于“其深入地腹必無底可窮”,而眾以為“仙真所居、神龍潛伏”實在是愚蠢無稽之談。
3.第一福地——玉晨觀。作為茅山最古的道觀,玉晨觀是歷代文人游客必到之處,其莊嚴肅穆讓人頓生恭敬之心。依諸游記所載,玉晨觀歷有三清殿、無梁殿、靈寶院、斗姆閣、白馬殿、老君殿等建筑,要說玉晨觀給人印象最深的是什么,依照歷代游記中所述,無疑是檜樹。周必大曰:“東廊長史手植檜,其圍丈余;西廊左紐檜,圍八尺。”都穆曰樹皆“大逾合抱,紋皆左紐,”仿佛經人工雕琢,其“平生見樹之奇古者惟常熟之七星檜、錢唐之九里松及此而已。”喬宇亦曰白馬殿和老君殿“殿前各檜一株,尤古而奇。”又據明代李維楨記述,茅君殿的龕中,有真人展上公的肉身,他以元代《茅山志》于此未載提出了質疑。以其所記,玉晨觀曾在嘉靖間遭毀又重建,故此展上公之肉身必不為真。
4.上清宗壇——元符萬寧宮。茅山是道教上清派的宗壇,今日之九霄宮亦有“上清宗壇”四個大字書于壁上。在元代,宗壇卻是在元符宮。盧摯記曰:“羽流之宇于上峰者曰元符萬寧宮,亦曰宗壇。”元符宮亦稱“上宮”,是明代華陽洞正靈官的駐地,故而宗壇仍在。顧起元曾于巧石洞下走金壇道“西望山極,九層之臺在焉。”此九層臺即上清宗壇。顧又記云,元符宮“塹山架壑,欂櫨強半,置厓廉外,躡危梯層累而上,斗絕處趾未錯而神蕊矣。”形勢極為險峻,幾乎令人心神不能定。而在鄒迪光看來,元符宮“朱甍碧瓦,粉堞雕欄,交錯遞次,互起互伏”,是一幅絕美的畫卷。據喬宇所記,元符宮“中有二碑,一刻宋理宗‘圣德仁祐之殿’六字,一刻元賜印、劍、環山省劄。”
二、仙域憑依之塵區:游記中所見茅山之文化與風土
1.文物淵藪。茅山以道名世,自南朝唐宋以來文物無數,自然也得到了文人雅士的垂青。請先言玉晨觀之古跡。此觀以碑刻為最,周必大云:“三清殿后,沐發老君像甚古”,又有古碑十余,其最佳者乃“隱居新帖《長史舊壇館碑》”。都穆云:“觀之兩廡及庭古碑有二十有五,其間梁刻者一,唐刻者六,南唐刻者二,予所最愛則陶貞白《許長史碑》、顏魯公《玄靜先生碑》暨李陽冰篆,余皆宋刻,不能悉讀。”次言元符、崇禧二宮之文物遺跡。元符宮所藏宋真宗御賜茅山之寶,得到了文人雅客的極大關注。除今日所見之“茅山四寶”外,尚有玉柄鐵“法劍”,有正統皇帝所賜之《玉樞寶經》,又有有趙子昂之《九天生神章經》。相比而言,崇禧宮及其附近有更多的遺跡。據都穆所記,有王法主(遠知)墓、陶隱居瘞劍之地;錢大昕亦記有“趙松雪碑及延祐詔書石刻”。再言華陽洞之題刻,錢大昕曰:“洞口宋人題名幾滿,其尤佳者,太常博士范民長題數行,張瓖、胡恢亦豐、祐間名士也。”此諸多題刻今猶在。
2.宗教活動。文人游山賞景多在春秋兩季,故而極容易遇到熱鬧的宗教活動。如趙翼記曰:“時當二三月,群禮三茅仙。江國千里內,男婦畫翕駢。不到頂不止,欲表方寸虔。十步九喘息,力憊志益堅。乃知求福心,不惜性命捐。”馮元成則親自體會了香會的熱鬧:“進香男女數萬人摩肩擊輿,幾不得前。上殿瞻圣像,來者益擁塞,不能從容投體。群祝聲若亂蜩,不可辨。其不能前者以香遙擲爐中,沉片檀末如雨雹交下”,眼見場面如此混亂,只好“倉皇引出”。鄭光祖亦曰眾人“舁王靈官(小法身),鼓樂雷動,旗幟電閃,拜香人眾,入廟喧闐。”楊芃棫記曰:“每歲三月十八日為三茅君生日,遠近進香者以數萬計。”又有見莊嚴肅穆之宗教儀式者,如鄒迪光,當天早晨:“諸黃冠玄衣之屬雁行,鱗次瞻禮太上。肅肅秩秩,如天王朝會,列辟駢止,下氣屏息,無敢弗虔。”自己為這莊重的氣氛所感動,也虔誠地上了一炷香,禮拜三茅君。
3.茅山的煙火氣。茅山道教擁有大量的信眾,每逢道教的節日,便會蜂擁而至,上文已有所交代。除了虔誠的香客朝山進香,各色人等也都來湊湊熱鬧。體會最深的要數宋懋澄,他忠實地記錄下了自己的見聞和體會:上山的時候他與隨行雇了轎子,但是轎夫看他們相貌忠實,便帶他們找了簡陋的客店;導游的道士也看他們衣著樸素而倨傲怠慢他們,帶路的時候時常選一些難走的道路。他還聽道士說,往年香會的時候,都會有一些乞丐混入人群,拉扯香客的衣服以求錢財,由于用力過度而把人家的衣服撕破,官府因此而取消了香會。茅山盛產藥材,楊芃棫便見到“明黨參、柴胡、蒼術之類叢集”于路旁的頹破古廟中。又有村人攜物產以售賣,鄭光祖買了“土人”所攜之“闊布與茶葉”,還發現了鄉民接牛痘于嬰孩的醫方;宋懋澄則買了草鞋以便登山。
4.道士的生活舉止。以上文引宋懋澄所記,道士有做導游以賺資費者,又見“門佇數羽客,舉止若俗人呀客,衣藍縷”,可見彼時道士生活已不易。由于“廟遠市肆,一切素品酒食并在廟自制。”李維楨記曰:“四履膏腴田百萬,悉入民家。道流牧馬飯牛,察雞豚、供徭役,復苦胥吏追呼。如玉晨者,其右房盡轉鬻他人,與民家通。”馮元成亦曰:“山故有奉祠田若干,沒于豪右,”雖有縣令丁賓曾主持公道,但之后又“丁去久而豪為政,至不可跡矣。”道院田產依舊被侵奪。而每年香會的存在,則為道士解了燃眉之急:“道士藉香資為一歲生活。”道士的生活決定了他們的言談,宋懋澄直指“道士以阿堵為政”,鄒迪光則曰道士“俗甚,不可與語,”“道流甚眾,而可談者絕少”。
三、山不必以仙名:文人對于茅山的觀感
文人游山,皆是慕名而來。在他們的游記中,對茅山給出了自己的評價,或滿意或失望,或褒揚或貶損,對于今天來說,都是寶貴的財富和有價值的借鑒。
1.對茅山的山水風景給予了高度肯定。馬世俊對此間山川景色了細致的統計:“其山中自然之美,峰凡十有三,澗凡六,三溪四峪,為峽者一,為潭者三,為巖者七,洞之窈窕者二十有七,泉之清冽者二十有九,”山石澗洞泉靡不畢集,而各有特色,引人入勝。他甚至說,以茅山之風景秀麗,“自有慕仰高風而偃仰棲遲不去者,豈必惑于清虛元誕之教,而謂山以仙名也哉?”金樹聲則立于大茅峰巔云:“奇峰列嶂,兀立于足底,橫者如壁,直者如屏,細者如針,巨者如柱,以意狀之,無不酷肖。百里內不見平原,極目力之所及亦第見遠山蒼翠而已。”
2.對茅山的傳說作了理性的甄辨。如金樹聲對輿夫所言“食菖蒲可以延壽”嗤之以鼻,心想:“信如此言,則山中老道可永無羽化之日,何以余未見一百歲以上人耶?”鄭光祖叢茅山請了二十余尾龍,但是據他觀察,龍并非如傳說般神異,所謂的“隱去”,實在是因為“其有爪,能緣扒且身濕,能貼腹于盎缶之旁,從而越去者有之,潛逃已久復獲于墻隅溝隙者亦有之,或不耐禁制,歷久而自斃者亦有之,以云隱去,實無是事也。”錢大昕則將“神人復合已碎之朱觀妙《幽光顯揚碑》”的傳說斥為“道流妄誕之說,不足信。”
3.對茅山道士、道教發展的觀察。茅山以道名,宮觀連綿,故游山必逢道士,必見道教發展之狀況。上文已引述諸多對于道士的評價,多以為不可交談。然道士亦有可與談論者,如鄒迪光所遇之“蕭乾陽子是山東人,差乏江湖氣”,馮元成所遇之張羽人,相與言“開山所由”,而成《茅山仙跡記》,楊芃棫所遇之“迎旭道院院長王匯川善談吐,工酬應問”等等,不一而足。道士有貧困者,亦有富足者,李維楨記曰:“上宮富者有千斤產而未嘗掃除,牛渤馬溲積與階平”。同在茅山,道士的生活已有了明顯的貧富分化,這與明代碑刻所反映的各宮觀之間經濟的差距相符。他憤而曰:“神明隩區穢媟已極,欲望云裝煙駕之至止也,其可得乎?”
參考文獻(文中所引文人游記):
1.周必大:《游茅山錄》,《古今游記叢鈔》卷之十四;
2.盧摯:《游茅山詩序》,王崗點校明版《茅山志》;
3.都穆:《游茅山記》,何鏜輯《古今游名山記》;
4.李維楨:《茅山游記》,《大泌山房集(54)》卷六十一;
5.喬宇:《游三茅山記》,何鏜輯《古今游名山記》;
6.鄒迪光:《游茅山記》,《始青閣稿》卷十六;
7.顧起元:《游三茅山記》,《懶真草堂集》卷十九;
8.宋懋澄:《游華陽洞天記》,《九蘥集》第一卷;
9.趙翼:《茅山紀游》,《甌北集》卷四十二;
10.錢大昕:《游茅山記》,《潛研堂文集》卷二十;
11.洪亮吉:《游茅山記》,《卷施閣文甲集補遺》;
12.鄭光祖:《茅山記游》,《醒世一斑錄·雜述六》;
13.楊芃棫:《茅山游記》,《新游記匯刊》第三冊;
14.金樹聲:《句曲山游記》,《新游記匯編續刊》第二冊。
劉玉斌,郭心悅